【汉化】遥远的双子星
作者:norino
(这位老师在P站,链那个接暂时就不放了,放了必会被瓶那个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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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现pa幼哥幼弟,哥哥有记忆,弟弟没有记忆,也没有上一世的才能
顺祝大家新春快乐!!!
以下是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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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啊神明,我有一事相求。
我不需要健壮的体魄,不需要特殊的力量,也不需要通透的视界。
即便没有美好的回忆,没有为人所爱之欣忭,我也泰然居之。
所以,请您实现我这唯一一个愿望——
倘若能够转世重生,
请不要再让我成为那个人的哥哥。
弟弟说想要练习卷身绕杠,所以岩胜放学后带着弟弟来到了附近的公园。已是下午时分,公园里的人寥寥可数。远处有位老爷爷正被鸽子围着要食吃。小鸟们发现弟弟的身影之后都飞了过来,岩胜只得将其一一驱赶。
鸽子确实是碍手碍脚,但周围没有同龄的小孩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看好喽。”
岩胜先为弟弟做了个示范。他抓住单杠,手臂蓄力将上身提起,而后脚蹬地面,不费吹灰之力便在单杠上转了两圈。弟弟见状鼓起掌来,眼眸熠熠生辉。
“哥哥好厉害!”
“这种程度的动作,你也很快就能做到的。你来试试看吧。”
“嗯。”
弟弟的兴奋已跃然于脸上。他来到单杠前,像哥哥示范的那样抓住单杠——
扑通。
弟弟脚蹬地的同时不知为何松开了手,于是狠狠地摔了个屁股蹲。
岩胜和弟弟是双胞胎兄弟,两人今年上小学二年级。
弟弟这孩子是个天然呆,生性驽钝。
他能在畅通无阻的平地被绊倒,眼睛看别处时能撞上其他物体,拿杯子时也能手一滑将饮料洒得一干二净。
踩到自己睡衣下摆并狠狠摔一跤已是家常便饭了,并且他每次都能磕到面部,继而哭上一顿。
自他懂事起便一直是这个样子。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弟弟边拍着裤子上的土边抽泣着嘀咕“屁股好痛”,岩胜一头雾水。
——不应该是这样的。
缘一——那个集众神宠爱于一身的弟弟不应该是这种呆头鹅。
◇
每当有事发生,岩胜便切身感受到,转世之后还留有前世的记忆实乃一块绊脚石。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谁能受得了在记忆承袭的浪潮中翻滚挣扎呢?六道轮回也好,转世投胎也罢,又有谁会庆幸于此事呢?
这是诅咒,也是枷锁。
怀抱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出生于世,仅仅如此便能对人的生活方式产生重大影响。古旧腐朽的世界观令人的行为变得狭隘;立于人生的歧路之时,失败的既视感让人朝着更加安逸的方向前行。自身纯粹的自由意志被这种多余的附属物严加限制,这难道不是侵犯人权吗?
如若存在直达神明的邮箱,岩胜现在就想寄出上百封投诉信。不要将无用的附属品强加于人!神明是在故意刁难人吗?把人命看成什么了?
岩胜愤愤不平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毋庸赘言,第一个便是,自己好不容易能够转世重获新生,却被强加了前世的记忆。
另一个原因是,重生后居然又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要怎样形容自己的人生才好呢?应该就是一败涂地吧。岩胜转世之前的记忆可谓是惨不忍睹,他根本不愿回想起来。
那是距今五百多年之前的战国时代——
自己作为双胞胎哥哥出生于一个武士家族,嫉妒着剑术更为精湛的弟弟,梦想着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而狼狈不堪地挣扎,继而放弃了人类的身份,以追求最强剑术之名化为了“鬼”这种食人妖怪,最终被讨伐消灭。
咦,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幻想?是中二少年才会有的想象吗?十年后这必定会成为黑历史。——若真是如此该多好啊。不论怎样,自从在这个世界呱呱坠地之际——也就是新生儿的时候起,岩胜的头脑便已被这种想象占据了。
从穿过母亲的产道并呼吸了第一口空气的那一瞬间起,他就有了清醒的意识,且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前世的一生。
自己此刻身处何地?和谁在一起?正当岩胜开始思索这些问题之时,他身边响起了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他这才注意到旁边那个孱弱的生命,全身不由得僵直起来。
啊,莫非……
又是……
你又一次出现于我的人生中了吗?缘一?
*
继国缘一这个男人,是一位堪称神之宠儿的人物。
明明是一母同胞,但岩胜却常常感到难以置信,缘一和自己真的是由同样的物质构成的吗?
缘一拥有拔群的身体能力,能看清人体构造的通透视觉也超越了人类智慧的范围。不仅如此,他还严于律己,不因自己的能力而好自矜夸,有着高洁无暇的人格。自己求而不得的一切,缘一却全都拥有,他正是自己所描绘过的理想的完美武士。
对弟弟的嫉妒之火烧得岩胜五内俱焚,扭曲的感情令他变得盲目起来。他将缘一视为神之子,是集世上所有幸运与祝福于一身的存在。
自己与缘一一同被母胎孕育并一起出生,但较之自己,弟弟却是一位完美无瑕的圣人般的人。自己今生再次和这个弟弟成为了骨肉至亲,共同出生于世。
这是惩罚吗?抑或是要为前世的所作所为赎罪?也可能是上天的旨意,想要让自己为堕鬼之罪而忏悔,今生也要饱尝世间疾苦。
岩胜瞬间感到浑身乏力。
前世的自己并不知道弟弟是这般非凡之人。自己只是一味相信着,既然两人是骨肉血亲,那么只要奋起直追,就有可能到达同一高度,所以才一直奔跑了下去。
然而结果却是徒劳无功。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他的人生便是以这种结局告终的。这无异于上天告诉他——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不应好高骛远,只要心甘情愿地接受老天赐予你的人生便可。
岩胜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上一世,这导致今生的他在数分钟内便丧失了干劲。
即便是听到双亲满溢着喜悦的声音,他也无动于衷。
只要那家伙在自己身边,自己的人生必然会重蹈覆辙,不过是成为弟弟的附庸罢了。就到此为止吧,我不会再在你身后不停追逐了。我要适时出生并适时死去。——岩胜躺在新生儿房间里,心意已决。
然而,这坚定的决心才过半天就动摇了。因为那个今生也是作为弟弟出生的缘一差点就去见了阎王。
深夜里,正在闹情绪的岩胜突然注意到睡在邻床的缘一状态十分异常,他几乎听不到缘一的呼吸声了。虽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缘一的呼吸声就细如蚊蚋,但他之前的心跳一直都很正常,所以岩胜便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此刻缘一连心跳声都弱不可闻,几乎消失罄尽。
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岩胜心焦如焚。弟弟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了。虽然无法用眼睛确认,但岩胜凭借双胞胎特有的心灵感应察觉到——弟弟的生命之火即将燃烧殆尽。
岂有此理?你可是缘一啊。
没有人的生命力会比你更强了。你的生命之火本应燃烧得比任何人都炙热。你在骗我对吧,缘一?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不巧的是,查房的护士正在照看其他婴儿。岩胜想尽快通知护士,但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才刚出生一天的婴儿,除了大声哭泣以外别无他法。
岩胜号啕大哭,声音大得几乎可以撼动护士值班室。一个护士急忙跑了过来。她先是疑惑于岩胜的异常状态,而后注意到了旁边奄奄一息的双胞胎弟弟,便开始进行抢救。
岩胜一边感知着周围的人在忙前忙后一边怄气。缘一太令人担心了。仅仅是回想起那微弱的呼吸声,他便感到心如刀割。明明数小时前还认为事不关己,但自己却根本做不到视而不见。
没过多久,弟弟的呼吸平稳了下来,心律也稳定了。从并排摆放的床上传来了稳定的心跳声和睡眠中的呼吸声。岩胜能感觉到,那些守在床边的医护人员也都松了一口气。
——真是太好了。
听到弟弟平稳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之后,岩胜便不再怄气了。他庆幸于弟弟的转危为安,安心于弟弟的死里逃生,所以他现在不得不改变想法。
自己只能活下去。
没办法,毕竟又一次作为哥哥出生于这个世界,也无法再回到母胎中了。既然重生于此世,就不能一命归西令双亲失落。
活着必然会重蹈前世的覆辙,自己也许会再次落入嫉妒优秀的弟弟并不断痛苦挣扎的宿命之中,但绝不能撒手人寰。
曾一度自暴自弃的岩胜想开了,与此同时,他也横下了一条心。
这一世到底是惩罚还是赎罪,他不得而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不甚了了。
那么自己至少不能妨碍到弟弟,也不能烦扰任何人,要敛声息语地活下去。——岩胜此意已决。
然而,世事无奈人无奈。
虽然岩胜已决定这辈子只当那个优秀弟弟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做个永无出头之日的人,但事情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
毋庸赘言,他烦恼的根源正是缘一。这家伙没有展现出任何才能。
在前一世里,双胞胎被视为不祥的存在,加之弟弟额头上有一块红色斑纹,他因此被众人称为忌子。
不过,现代社会尊重小孩子的权利,这便确保了双胞胎拥有平等的人权。在这个世界中,人们至少不会将双胞胎的其中一方视作忌子或凶兆而差别对待。
庆幸的是,弟弟不像岩胜那样有着前世的记忆。他不记得自己曾出生于武士家族,不记得自己曾被众人当做不祥之物而疏远,不记得自己曾是猎鬼人,亦不记得自己的哥哥曾化为鬼。
不记得也无妨。对于生存于这个现代社会的人来说,那些令人不快的记忆岂止是多余,甚至还可能百弊丛生。
前世饱受冷遇的缘一今生里应该茁壮成长,将他那非凡的才能毫无遗憾地发挥出来。至少岩胜是对此深信不疑的。
然而,这个缘一不论做什么事都缓慢呆笨。
即便岩胜前世曾亲眼目睹过那个神才的风姿,并带着滤镜看今生这个缘一,他也觉得这个弟弟的呆傻劲令他不忍直视。缘一不管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在故意搞笑。
从婴幼儿时期开始,岩胜就一直提心吊胆的。趴着睡时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午睡时想翻身却被床单缠住,扶着物体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却向后翻倒等等——弟弟身上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无一不令在旁边看着的岩胜感到胆战心惊。
曾经被岩胜视作神之宠儿而羡慕嫉妒恨的弟弟现如今却呆滞得无以复加。不论是否愿意,岩胜都不得不眼观六路地照看着缘一。因为倘若他弃弟弟于不顾,缘一登时就会脑袋撞上婴儿床的床角一命呜呼。
岩胜严密监视着弟弟的一举一动,以防他有生命危险。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岩胜就大声哭泣向大人求助。他就没有一天精神能放松过。
岩胜因此怀有一种危机感,将尽快自立定为了自己的目标。如果在关键时刻他不能灵活行动,事情也许就无力回天了。
他有前世的记忆,也完全知晓身体的活动方法,所以很快便掌握了睡觉翻身和爬行的技能,就连说话也比其他小孩要早。这与不管做什么都是慢动作的缘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双胞胎之间的差别就更显著了。两人在身体成长方面大体上别无二致,但缘一几乎不说话,也不擅长肢体活动。缘一做事的时候总是岩胜在一旁帮助他。
面对双胞胎的发育差异,善良的父母又震惊又心痛。他们怀疑弟弟是罹患了什么恶性疾病,便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但并未发现他身体上有任何异常。医生有言,“这大概是性格使然”。
诚然,弟弟的性格的确很安静。他老实温顺又畏葸不前,总是躲在哥哥后面。在幼儿园的时候被调皮捣蛋的小孩戏弄了,他也只是眼泪汪汪的,每次都是岩胜冲过来把欺负弟弟的孩子赶跑。
生性温柔的弟弟非常喜爱动物,也很受动物喜欢。走在路上会有野猫靠近他,鸽子或麻雀之类的小鸟也会跟在他身后。即便是遇到陌生人在遛狗,狗也不会朝他吠叫。
有一次弟弟脚边围了一圈椋鸟以至于他寸步难行,那光景仿佛是被鸟儿们恐吓敲诈一样。纵使喜爱动物如他,弟弟也对此感到为难,可怜兮兮地出声向哥哥求助。
岩胜一跑过去,鸟儿们便一齐振翅飞走了。不管弟弟身边围了多少动物,只要岩胜一靠近,动物们便四散而去,真是不可思议。
可能是自己散发出了艴然不悦的气场,所以被动物们讨厌了。——岩胜得出了这一结论。
上了小学之后,缘一也一如既往地呆傻。
他呆得想让人给他寄一张通知书,上书“请小心谨慎,以免受伤”几个大字。但他并非没有小心行事,即便是脚踏实地地行动,他也会把事情搞砸。
两人上的小学按照惯例将双胞胎分在了不同的班级。岩胜很担心自己不在弟弟身边时他会被人欺负,但从听说的消息来看,弟弟精神充沛地度过了校园生活的每一天。
唯有一点,也许是因为在学校见不到哥哥的时间增多了,缘一变得越来越黏人。
只要一有空,缘一就会黏在哥哥身边,哥哥做什么,他也想做什么,比如赛跑、投球、骑自行车等等。他先是在一旁看着哥哥做这些运动,而后便说他也想试试。然而,他不管做什么都将笨拙发挥得淋漓尽致,引发一连串的失败。他想像哥哥那样完成这些事情,但结果却大相径庭。缘一受到了现实的冲击,变得垂头丧气。
岩胜心急火燎。
事态的走向与他所预想的背道而驰。前世的缘一无需向别人求教便能完成任何事情。他完全懂得如何掌握并完美操控自己的身体能力,又怎么可能落后于岩胜呢?
不,缘一肯定不是这种呆头鹅。这个只会哭唧唧的弟弟的身体中一定沉睡着与前世同样的超凡才能。只不过现在还为时尚早,这才能仍处于摇篮之中,所以缘一才无法一展身手。
前一世里,缘一是七岁的时候才真正开始说话的。或许缘一这种生物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这个套路。
岩胜不厌其烦地陪着缘一。虽然这个弟弟不会做的事远比会做的事要多(其实世间小孩大致都是如此),但只要他想尝试,岩胜就会同他一起练习。
不论缘一失败多少次,跌倒多少次,岩胜都会不断鼓励他:“加油!没关系的。”“哥哥知道,你肯定能做到的。”“不要担心,缘一是有才能的孩子。”
岩胜倾力而为的特训的确行之有效,缘一不再是一事无成的孩子了。
他的50米跑成绩原本是班里倒数,但他现在能够跑出平均成绩以上了。投垒球也是如此。自行车也是没过多久便可以不依赖辅助轮独立骑行了。
可他仍然远不及岩胜。
缘一绝不是吊儿郎当的孩子,他认真努力地去做每一件事,却没有任何事能够超越哥哥。
岩胜越来越困惑了。这怎么可能?那可是缘一啊。
弟弟经常不无羡慕地说,“哥哥好厉害,什么事情都会做”。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艳羡与落寞,还有一丝丝嫉妒。这刺痛了岩胜的心,令他感到无地自容。
不可能的,自己不可能比弟弟——比缘一更为优秀。
自己前世是那般渴望与追逐着那个人,想与其并肩而立,汲汲营营了一辈子,而那人现如今却用憧憬的目光盯着自己。岩胜认为自己无法认可这一点,也不应该认可。
所以,岩胜对弟弟说——
“不是的,你肯定也能做到的。”
“你很厉害,哥哥知道的。你肯定很快就能超越哥哥的。”
“你现在还没掌握诀窍。你只是没发挥出自己的力量而已。”
“没关系,缘一肯定能行的。”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是说给弟弟,而是讲给自己听的。
——然后,便到了现在,这个本应被神宠爱着的弟弟所拥有的天资依旧未能觉醒。
◇
不知不觉间,除了兄弟俩以外,公园里已经别无他人了。直到刚刚还在弟弟附近徘徊的鸽子和其他小鸟们也都归巢休憩去了。
天空中的蓝色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浅色的光。那光线从远处的云朵间照射进来,既不像黄色,亦不像橙色。
夏天虽已远去,凉爽的季节却迟迟不肯登场。稍一运动,额头和脊背就渗出一层薄汗。
卷身绕杠的练习仍未有一丝一毫的进展。不知是因为害怕将腿踢起来,还是因为手臂不能好好用力,缘一不论做了多少次都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岩胜支撑着弟弟的背和腰,将他的腿抬起来,缘一才终于能绕了一圈。但如果没有辅助,缘一就无法做到独自绕杠。
弟弟最初干劲十足,拼命练习,但后来他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没必要着急,没关系的。”即便岩胜如是安慰,弟弟也依旧认真地抓着单杠不放手。
金乌西坠。就在周围已开始变得幽暗之时,缘一终于在原地蹲了下去。
“已经够了,我做不到,还是算了吧。”
岩胜大惊。缘一不可能放弃,不可能半途而废,也不能半途而废。
“你在说什么啊,还差一点就能行了。如果明天也加油练习……”
“不行的,明天也加不了油,我做不到的。”
“不要放弃,你肯定能做到的。缘一是……”
“我做不到!!”
弟弟突然大声打断了岩胜的话,这令岩胜感到一阵畏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弟弟高声大叫的样子。缘一哭着抬起头来,泪珠滴滴答答地从他红色的大眼睛中滴落。
“我做不到的。我不是哥哥,不能像哥哥那样完成这个动作。我不行的,我太没用了。”
缘一如发泄情绪一般说完后捂住了脸。
“缘……”
岩胜想叫弟弟的名字却叫不出来。他不知所措地站着,缘一在他眼前哇哇大哭起来。
岩胜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在瘫坐于地上的弟弟身边蹲了下来。他看到弟弟拭泪的手后吃了一惊。小小的手掌上已经起了水泡并且破掉了,满是血迹,看着令人感到心痛。缘一用手抹过脸,所以他的脸颊上也沾着黑红色的血印。
“缘一,咱们去洗手吧。”
“……”
“已经出血了,会感染细菌的。”
岩胜搂着弟弟的肩,轻抚其脊背,以环抱之势将弟弟拉了起来。缘一还在闹别扭,但没过一会便轻轻点头,乖乖地跟着哥哥走了。
岩胜领着弟弟来到附近的水房,拧开了水龙头。水龙头长时间受到阳光照射,所以最初迸出的水是温热的,而后马上变得冰凉。
“来吧。”
岩胜将抓着的手伸到水龙头下方,用猛烈的水流将干涸的血迹冲干净。水花四溅,打湿了兄弟俩的衬衫。
“……对不起。”
弟弟道歉了,他细如蚊蚋的声音夹杂于水声之中。
“为什么要道歉?”
岩胜惊诧地望着弟弟的脸,任凭水哗哗地流。
“因为哥哥教了我这么久,帮了我这么多,我还是没能做到。哥哥,你讨厌我了吗?”
缘一仍是一副哭唧唧的样子。岩胜不由得将弟弟低垂的头拉到自己跟前。缘一蓬松柔软的头发扫过脸颊,岩胜觉得很痒。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岩胜紧紧抱住弟弟。也许是因为弟弟摔了很多个屁股蹲,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混杂着汗味的泥土气息。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对不起,哥哥太勉强你了,是哥哥的错。”
缘一无处安放的手战战兢兢地回抱住了岩胜。弟弟又泫然欲泣。兄弟俩的手都湿漉漉的,加之缘一的手上还有伤,两人的衣服都被弄得脏兮兮的。但这种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
岩胜脑中一片混乱。弟弟哭泣的面庞和红色的血液在他的脑海中转来转去。唯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自己做错了,大错特错。
缘一仍在抽抽搭搭地哭着。岩胜轻抚弟弟的头发,懊悔不已。
自己的弟弟并非那个“缘一”。
虽然这个弟弟确实是战国时代的那个弟弟的转世,但他既没有不逊色于鬼的强健体魄,亦没有出类拔萃的运动能力,更没有如神佛般卓越的特殊视界,能够穿透皮肤直视人体内部。
他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学生,性情怯懦又喜欢黏人。哥哥做什么,他就也想学着做,做不到了就哭哭啼啼闹脾气,但仍会黏在哥哥身边寸步不离。他只是个平凡的弟弟。
可自己却逼得这样的弟弟说出了“我很没用”之类的话。
“对不起,缘一,哥哥以后不会再勉强你了,你不努力去做也没关系的。”
岩胜嗅着酸涩的汗水味,发自内心地表达了歉意。
自己真的做了对不起弟弟的事情。
他将本应不复存在的前世的“缘一”强加于弟弟,并寄希望于其身上蛮来生作。这只能令弟弟徒增痛苦。
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无法变为理想中的自己这件事会给人带来何等的煎熬、焦虑与忧愁。
岩胜关掉一直在流水的水龙头,拉起了弟弟的手。那手掌上渗着血的皮肤令他心痛不已。他从口袋中掏出手帕,帮弟弟擦掉了手上的脏污。
“咱们回去吧,已经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嗯。”
那只因满是水泡而变得粗糙的手回握住了岩胜的手。弟弟抽着鼻子直起了身。
夕阳迟迟未落。兄弟俩离开了公园,手牵手走在路上。世界被染成一片绯红,长庚星在远处闪闪发光。
“回家后要在受伤的地方贴上创口贴。”
“哥哥给我贴吗?”
“好啊。”
岩胜牵着的那只手上瞬时增加了力道。
缘一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岩胜的脸色,犹豫着问道:
“哥哥会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孩子吗?”
“不会的。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
缘一眼泪盈盈地低下了头。他步幅越来越小,最终在路灯下停下了脚步。岩胜将牵着的手拉至身前,轻抚弟弟的头。
“你不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
“可是……”
“是我太狡猾而已。”
弟弟不解其意,又惊诧又纳闷地抬起头来。该怎样对弟弟说好呢?岩胜摸了摸泫然欲泣的弟弟的脸颊,内心斟酌着言辞。
“是哥哥做得不对。是我耍了滑头,我天生就有某种‘特殊’的能力,所以会做的事才比较多。”
岩胜的眼睛已适应了周围的幽暗,他盯着自己的弟弟。
弟弟有着一头柔软蓬松的卷发和一双澄澈的圆眼睛。这与记忆中的那个“弟弟”十分相似。
“那种‘特殊’的能力你也有,你身上肯定有某些我无法效仿的能力。只不过是你我两人的‘特殊’能力不一样罢了。”
其实自己并不想要这所谓的特殊能力。
知识,理解力,强健的体魄,运动能力,这些都不需要。
更不需要自己对前世的弟弟那种复杂的感情。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就好了。带着这些多余的包袱,只会活得束手束脚。
也许前世的弟弟就是带着这些束缚与枷锁生活的。也许他是将过高的能力强塞进凡俗之身,屏气敛息地度过了每一天。
尽管周围的天色已从黄昏变为夜晚,岩胜还是能看清弟弟那张哭丧着的脸。泪水再次扑簌簌淌了下来,滴落在脚下。岩胜刚要摸摸弟弟的头,就被对方抱住了脖颈。
“我不要,我想要咱们两人一样,不想要只有我自己‘特殊’。我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就行了。”
弟弟抽泣着,岩胜没听清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啊,一样。
岩胜回抱住弟弟,一边安抚对方一边想。自己前世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两人一样就好了,能在一起就好了。
我也想拥有与你一样的通透视线,想掌握与你一样的呼吸法,想以与你同样的步幅行走,想挥舞与你同一颜色的日轮刀。我想变强大,想变为优秀的人,想拥有与你同等的力量,想与你并肩而立。
那些你能看到的事物,我也想看到,也想理解。仅此而已。
太阳已完全落山,街道渐渐失去了光亮,周围变为了夜晚的世界。
兄弟俩伫立于白天与黑夜的间隙之中。一只武士装扮的鬼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那是一个谬误的化身,早已被时代抛弃却仍对自己的刀依依不舍。
倘若那时进退两难日暮穷途的自己能够将这些泄气话说给弟弟听——
倘若在舍弃人类身份之前,在遇见那只黑衣鬼之前,能够不顾脸面依赖于你,事情会变得有所不同吗?
——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有着六只眼睛的鬼在背后咆哮道。
即便向弟弟吐露心声,事情的发展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不管怎样,自己活不过斑纹所限的寿命。剑术之道已然闭锁,呼吸法的传承亦无能为力,自己只能埋没于缘一这股强光的阴影之中默默无闻地死去,没有任何人会思念自己。
什么啊,真是无聊至极。
一声讪笑不由自主地发出。自己不论怎样都没有好下场。
既然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不如和你尽情地大吵一架。
如果我真情实感地大喊一声“我非常讨厌你”,那家伙又会作何表情呢?
“……已经很晚了,咱们快点回去吧。”
岩胜用手臂使劲擦了一下眼睛,而后迈开了步伐。弟弟也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白光闪了两三次后,四周亮了起来。微白色的街灯照耀着兄弟两人的归家之路。
“哥哥是在哭吗?”
走在后面的弟弟不无担心地问道。
“我没在哭哦。”
岩胜不由得驻足,在人造光源的照射下盯着弟弟的脸庞。那稚嫩的脸颊圆润又柔软,其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红色的眼眸中倒映着街灯的光芒。
“哥哥伤心的时候就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弟弟的表情和那个人一模一样。但如果是那个“缘一”的话,他肯定不会这样说。
同样的眼眸,同样的声音,同样怀着孺慕之情称岩胜为哥哥,但眼前的弟弟与前世的弟弟迥然不同。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本以为是两人一同转生于这个世界。
本以为这是诅咒,也是惩罚。
还曾认为这是上天的旨意,要让自己赎罪。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一切皆已结束。赎罪也好,补偿也罢,即便是岩胜本身想那么做,现如今他也无能为力。
可是自己又犯下了罪行,与前世的所作所为毫无干系的新罪行。
他令弟弟受伤了。他擅自将前世的“缘一”强加于弟弟身上,强迫弟弟成为理想之人,最后导致弟弟大哭了一场。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也太过分了。纵使弟弟无法原谅自己、讨厌自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然而弟弟一无所知,仍然敬慕着自己。
弟弟哭着说,哥哥不要讨厌我。
前世的缘一已不复存在了。在知晓了这一点后,岩胜内心古井无波,或者也可以说是感到乏味无聊。这大概就是落寞的感觉。
人心还真是苍黄翻覆。明明自己曾那么希望能逃离那个弟弟,挣扎着不愿再待在他身边,以免那痛苦将自己敲骨吸髓。
岩胜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现已不在世上的剑士的音容笑貌。那双赫灼之眸,那头长卷发,还有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出神入化的剑技。
那便是在时间的长河中不知何时已然烟消云散的——他的半身。
那人健美的身姿在岩胜心上打上了烙印,鲜明又强烈,那残像久久挥之不去。即便是在数百年后的今天,岩胜也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人。正因如此,岩胜才会那般焦虑地追逐着弟弟的身影,将今生的弟弟视为拥有卓越才能之人,无法舍弃这个幻影。
事已至此,岩胜根本做不到将那个人从自己心中剔除。
但是,他决定放弃继续寻找“缘一”。纵使无法忘却那个人,也要将回忆之匣盖上盖子,不再去追逐那个身影。
他不想因为一味找寻那个缘一而忽略了此刻身边的这个弟弟。今生的弟弟只有这个缘一——这个孩子虽然呆傻又黏人,怯懦又迟钝,不管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但是心地很善良。
“谢谢你,缘一真可靠。”
岩胜轻轻握住弟弟的小手。一直略感不安的弟弟终于松了口气,绽放出微笑。他用满是水泡的手回握住哥哥的手。
兄弟俩再次迈开脚步。在路灯的照射下,两人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映在柏油马路上。
前一世里,两人很少这样牵着手,而今生却能不用忌惮他人目光并肩而行。岩胜觉得这样的世界弥足珍贵。
他爱着现在的缘一,那是他的重要之人。即便缘一没有特殊的力量与强健的体魄,没有神明般高洁无暇的人格,那也是他珍而重之的弟弟,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岩胜对自己的影子置之不理,牵着弟弟的手头也不回地不断前行。
那个剑士装扮的幽灵仍站在暗处一动不动。岩胜与之告了别。仔细想来,他与这个家伙也相处已久了。
再见,囿于肉身之躯而苟活的可悲的亡灵。
再见,我那如同太阳般的弟弟。
“——缘一,哥哥非常喜欢你哦。”
岩胜朝不知不觉中又紧紧黏在他身边的弟弟说道。
缘一紧握住哥哥的手,羞赧地点了点头。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这个声音一直在响。
缘一半夜里醒了过来,爬到床边朝床铺下方望去。规则的呼吸声从下铺传来,但房间内一片幽暗,下铺也处于阴影之中,因此他看不到哥哥的脸。仅凭那健康的呼吸节奏,他无法判断出哥哥是否已经入睡。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钟表的声音传至耳畔。两人房间里的挂钟是妈妈买来的,表盘上绘有太阳和月亮的图案。秒针的前端有一颗星星,夜以继日地环绕着表盘行走。光线暗下来时,星星还会发光。
兄弟俩上小学后就开始睡上下铺了。
哥哥让缘一先选择是睡上铺还是下铺。缘一最初选了下铺,因为他觉得在离地面远的地方睡觉很可怕。
然而,上下床的分配仅仅实行了一天,缘一便提出要交换床铺。他哭诉说,上铺太暗了,好可怕;半夜醒来后目力所及之处也没有哥哥,好可怕。
哥哥笑着回应了他,说自己睡下铺就好。在缘一看来,像往常那样两人一起睡在同一床被子里才是最好的。但深夜醒来后,只要能看到哥哥在下铺,他就安心了。——就像此刻这样。
“哥哥,你醒着呢吗?”
“——……我醒着呢。”
缘一横下一条心开口发问,一瞬过后便得到了回复。哥哥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清醒,绝非被吵醒后的黏黏糊糊的声音。缘一原本害怕得要哭,此刻却突然精神十足。他将身体探了出去。
“我能和哥哥一起睡吗?”
“怎么了?是做恶梦了吗?”
“嗯。”
“真是拿你没办法。来吧。”岩胜笑着说。
缘一越发感到欢喜,他抓着床铺的梯子慢慢往下爬。
“不要着急,不然会摔下去的,小心一点。”
看着吃力下行的缘一,哥哥温柔地提醒道。缘一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所以岩胜才惴惴不安。
缘一终于平安无事地下到了地面,随即钻进了哥哥的被子里。他如小兽一般将脸凑过来,在哥哥温暖的睡衣胸口处蹭着。岩胜温柔地用手拍着他的背。
“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什么梦?”
“很可怕的梦。”
“所以说是个什么样的梦啊?”
岩胜和颜悦色地催促着缘一继续说下去。弟弟缩成一团,岩胜以一定的节奏拍着他的背。缘一又将脸贴了过来,嗫嚅着回答道:
“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
“……”
岩胜拍着弟弟后背的手停下了动作。
“……哥哥不要丢下我走掉。”
缘一紧紧攥住哥哥的睡衣,薄薄的棉布被抓出了圆形褶皱。他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从嗓子眼中挤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不会走的,哪里都不去。”
哥哥作答的声音很平静,不知为何,有种大人才有的沉稳。
缘一有一位他非常喜欢的哥哥。
双胞胎兄弟本是同岁,但岩胜总自称“哥哥”,所以不知不觉间,缘一也开始这样称呼岩胜。
哥哥对缘一总是温柔以待。
缘一摔倒后,哥哥会立刻将他扶起来并轻抚他的头,安慰他不要哭,继而牵起他的手一起走,以防他再次绊倒。缘一十分喜欢与哥哥并肩而行。
缘一在幼儿园被其他小孩撞倒的时候,也是哥哥最先跑过来保护他,有时还会和使坏的孩子打起来。
哥哥和别的小孩打架时很可怕。缘一总是心惊胆战:万一哥哥受伤了可怎么办?但不论何时,只要看到哥哥赶来帮自己的身影,缘一便能安心落意。
缘一一直憧憬着哥哥。
哥哥无所不能,颖悟绝伦。他跑得比谁都快,投球也能像大人那样投得很远。
他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还认识很多汉字,就连大部头书籍也能轻松流畅地读下来。
他会如大人那样使用高级词汇交谈,也会摆出大人般稳重的表情。缘一觉得,哥哥有时看上去比父母更为年长。这种时刻里,哥哥一般都是在眺望远方。他眯起眼睛,好像在盯着什么透明的东西看,这令缘一有点望而生畏。这时的哥哥看起来不再是那个一直温文尔雅的哥哥。每当缘一看到这样的哥哥的侧脸,他都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
与哥哥正相反,缘一总是笨手笨脚的。他跑得很慢,也投不出直线球。父母给他和哥哥买了同样的自行车,但如果不借助辅助轮,他就害怕得不敢骑。即使是做同一件事,他也无法像哥哥那样顺利完成。摔倒,将东西弄坏等等——可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为什么我不能变得像哥哥那样呢?每当将事情搞砸,缘一都心生悲戚。
明明两人是同龄人,是双胞胎兄弟,为何有着天壤之别呢?
面对不管做什么都笨笨拙拙的缘一,哥哥总是温柔地鼓励着他。
“没关系,缘一肯定能做到的。”
“稍微练习一下就行了,不要担心。”
“哥哥知道的,缘一很厉害。”
即便缘一失败了,哥哥也不会嗤之以鼻或感到无奈,他一直不厌其烦地陪着缘一练习。托哥哥的福,缘一的跑步速度变快了,投球能投得远了,也会独立骑自行车了。
每每听到哥哥对自己说“没关系”,缘一都倍加欢喜。因为他切实感觉到,哥哥对自己十分信任。
“你是有才能的,肯定很快就能超越哥哥。”
哥哥总是这样说。看样子,哥哥是发自内心地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缘一小时候也坚信着这句话。自己肯定能做到的,肯定很快就能像哥哥那样完成这件事的。他怀着这样的信念不断地练习。
练习得越多,会做的事也越多。虽然缘一不擅长运动,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体育运动不再是那么苦不堪言了。
缘一的确是“肯定能做到的”。
可是,缘一不论再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哥哥。他与哥哥之间的差距从未缩小,甚至哥哥还渐行渐远。
哥哥的背影已然遥不可及。缘一越发焦急起来,他想追赶上哥哥,想与哥哥在一起。
缘一惊慌失措。
他怕哥哥迟早会弃他于不顾,这份恐惧久久挥散不去。哥哥一直温柔地照顾着他,面面俱到。对于那些他想做的事和做不到的事,哥哥还会对他加以特训。
可如果有一天哥哥厌倦他了呢?如果哥哥对与他有关的事情都烦不胜烦呢?
那一定是因为自己让哥哥失望了。倘若缘一从“肯定能做到”变成了“怎么做都做不到”,哥哥必然会大失所望。
那么哥哥大概会认为缘一是个没用的孩子。
仅仅是想象一下这些事,一阵恐惧便袭上缘一心头。他不想被哥哥讨厌。
缘一害怕的那一天没过多久便来临了。
那日黄昏,缘一在附近的公园里奋发练习他不擅长的卷身绕杠,哥哥也在陪着他。
哥哥已对他进行了为时不短的特训,可他仍然无法顺利完成这个动作。他明明是想像哥哥示范的那样做,但他要么手一滑摔个屁股墩,要么腿踢不上去滑落在地。
面对他接二连三的失败,哥哥好像也吃了一惊。缘一一次都未独立完成过动作,他愈发焦躁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上起了水泡肿了起来,但他依然拼命练习,不学会誓不罢休。
自己太可悲了。为什么会差了这么远呢?自己和哥哥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然而,不论他怎么练习都一直做不出这个动作。
缘一最终屈服了,放弃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做不到的。
他做不到像哥哥那样优秀,无法变得如哥哥那般完美。
两人一同出生,却不能一同成长。自己已经被上天抛弃了。害怕,好害怕。
缘一哭了起来,哥哥温柔地抱着他安慰他,还道歉说,这不是缘一的错,而是哥哥不好。
缘一想要的并非哥哥的歉意,他也并不认为哥哥有错。哥哥此举只是令无能的自己越发感到焦急、懊悔与痛苦。
从那一天开始,哥哥再也不强求缘一要奋发努力了。
哥哥依旧对他温柔以待,只要他说想练习,哥哥就会陪着他练。可是哥哥再也不会说“加油”“你肯定能行的”之类的话了。
缘一也不再似从前那样想去追随哥哥的行动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追赶也无法达到与哥哥同样的高度。即使他不再孜孜不倦地练习,即使他半途而废,哥哥也不会说什么了。
哥哥已经对自己不抱希望了。一想到自己不必再逞强,缘一便觉得如释重负,但同时也感到无比落寞。
自己迟早会被哥哥抛弃的——这种预感始终挥散不去。
缘一最近也屡屡做恶梦,就像今天这样。
哥哥远走他乡,弃缘一于不顾。梦中的哥哥与平素里有些不同,他身穿时代剧中才会出现的服装,有时还是大人的模样。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不知为何,缘一知道那就是哥哥。他还知道,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一直背对着缘一,不知是朝何方不停前行。
缘一不愿见弃于人。
他奋力追赶并伸出手去,却仍然触碰不到哥哥。即便他大声呼喊,哥哥也听不到,依然头也不回,不曾停下脚步。
每当做了这个梦,缘一都要加以确认——哥哥依旧在自己身边,哪里都没去,仍和缘一是兄弟。他要靠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手触碰到来确认这一点,不然便会感到忐忑不安。
被子已被体温焐热,盖起来很舒适。缘一缩在被子里,鼓起勇气在哥哥耳畔低语:
“……那个,我已经学会卷身绕杠了。”
“啊?”
哥哥看向缘一,声音里透着一丝惊诧。虽然房间内一片昏暗,但缘一知道哥哥惊喜地笑了起来。
“真的吗?你这不是做到了嘛?”
“嗯。”
“你一个人练的吗?缘一好厉害啊。”
“嗯。”
缘一受到哥哥表扬后不禁感到神清气爽,兴高采烈。
他一直瞒着哥哥在偷偷练习。虽然曾一度放弃,但他很想让哥哥夸奖自己,于是放学后便悄悄来到公园的单杠前练习。他回想着之前哥哥教给自己的要领,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每天只能进步一点点,所以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学会这个动作,但他一直孜孜矻矻地练习着。即便是独自哭泣着,也在不懈地苦练。
“缘一现在就算没有我也完全没问题了呢。”
哥哥轻抚缘一的头。缘一很高兴,但哥哥的这番话令他感到很悲伤。开心与伤心,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交替袭上他的心头。
“我不要。”
缘一勉强挤出的声音听起来脆弱不堪。他不愿哥哥不在他身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寂寞很痛苦。缘一像小猫一样将额头贴在哥哥肩头。
“想和哥哥在一起。我想和哥哥一直在一起。”
嘀嗒嘀嗒,规则的声音不断响起。
两人房间里的钟表一刻不停地前行着。嘀嗒嘀嗒,嘀嗒嘀嗒,秒针带着前端的那颗星星绕着表盘不停旋转。
“一直……一直吗……”
哥哥的声音融化在浓重的夜色里。
“——缘一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有什么想干的职业吗?”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缘一感到不知所措。
他从未考虑过长大之类的事情。
眼前的事情就已多如牛毛,他无暇顾及未来之事。今天的事情,明天的事情,下周的事情,缘一所想的未来最多也只到这里。
明年的时候,自己和哥哥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上了中学以后,年龄更大以后,变成像父母那样的大人以后,缘一会做什么呢?
哥哥会成长为什么样的大人呢?
缘一思索了很久,他一直沉默不语。四下里阒寂无声,令他怀疑哥哥是否已经入睡。
半晌,缘一左思右想之后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
“……我想当、动物园里的饲养员。我会给动物们喂很多很多食吃。”
“缘一真了不起。”
哥哥并没有睡,一直在等待着缘一的回答。听到缘一的话后,哥哥兴奋地说:
“这个梦想很适合你啊。缘一很喜欢动物,也很温柔,一定会成为一位饱受欢迎的优秀的饲养员呢。”
缘一眨了眨眼,他没想到哥哥会这般夸奖自己。
橙色的夜灯是屋内唯一的光源。被笼罩在这片光中的弟弟说道:
“哥哥觉得我能成为饲养员吗?”
“当然能啊。”
“哥哥也和我一起当吗?”
“……这个不行。”
“不行吗?”
“因为动物们都讨厌我。”哥哥夹杂着一丝苦笑说道。
缘一闻言又哭丧着脸。即使长大成人也不想离开自己非常喜欢的哥哥。要怎么做才能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呢?缘一冥思苦想。
哥哥目光沉稳地盯着缘一:
“——你很了不起啊,缘一。”
“为什么这么说?”
缘一目瞪口呆。他从未觉得自己了不起,也从未被这样夸奖过。
“我一点都不了不起。”
“不,你很了不起的。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得很好呢。”
哥哥沉声静气。
缘一不懂哥哥说的话。虽然知道哥哥是在夸自己,但他并不怎么开心。
他能感觉到,哥哥说的并不是他。哥哥的眼神仍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缘一觉得,哥哥好像在看着某种自己一无所知的东西。
啊,又是那种眼神,缘一想。他有些伤感起来。
哥哥偶尔会露出如同大人一般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而非缘一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哥哥。不知为何,这时的哥哥看上去像是在强忍泪水。
也正是这种时候,缘一会觉得一直都很温柔的哥哥将会远行,一去不复返。缘一心中的不安又故态复萌,他抱住哥哥,想将那不安驱散。
“很热的啊。”缘一用手环住哥哥穿着睡衣的身体,于是得到了这么一句抱怨。但即使是被哥哥责备,他也不想放手。
缘一越发紧密地贴着哥哥。他想与哥哥连结在一起,想让哥哥看着自己。
“……哥哥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一词脱口而出之时,缘一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片白天的光景。
明明时值深夜,两人此刻正躺在家中的床上,但缘一却感觉像是自己和哥哥正面对面站在明亮又宽敞的庭院里。
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当哥哥缓缓翻身面对自己之后,这种奇怪的感觉立刻消失了。
“这个嘛,我——”
哥哥将缘一的头搂到自己跟前,望着上铺的床板伸出了右手。
“我想去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借着夜灯幽暗的光线,缘一看了看哥哥的侧脸,又看了看他举着的白皙的手。
那里只有上铺的床板,仅仅是一块木板而已,但缘一却在那里看到了群星闪耀的夜空。他知道,哥哥眺望着的正是这漫天星空。这也许只是错觉,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在同哥哥一起望着那些闪闪发光的天体。
我现在在和哥哥看着同一片景色。
方才的忐忑已烟消云散。
“那里”是何处,缘一不得而知。是天涯海角?是世界的尽头?是高耸入云的山巅?还是雾暗云深的天空的另一侧?
但哥哥是一定会去的吧。
纵使千里迢迢,久经时日,哥哥肯定会凭一己之力到达那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的。
哥哥无所不能,而且还勤奋好学,持之以恒。他的愿望必定会实现。
不论怎样,哥哥都是缘一憧憬的对象。
“……我也想去。哥哥带我一起去吧。”
缘一将脸贴在哥哥睡衣的肩部撒起娇来。哥哥见状笑着叹了口气。
“行倒是行,但那里可没有动物园哦。”
“那也没关系。”
缘一认为,较之被众多生物围绕,当然还是与哥哥在一起更好。
虽然自己现在是个爱哭鬼,只能被哥哥保护着,但缘一希望自己能奋发学习,多多锻炼身体,总有一天能够助哥哥一臂之力。
如果哥哥有伤心哭泣的时候,那时就由缘一来拥抱哥哥守护哥哥。
“缘一果然很了不起呢。”哥哥闻言称赞道。
缘一缩在被子里的小手动了动。机敏又体贴的哥哥立刻握住了他的手。
世界的尽头,高耸入云的山巅,雾暗云深的天空的另一侧,不论是哪里都无妨。只要能与哥哥在一起,缘一就无所畏惧。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钟表有规律的响声不绝于耳。一直听着这个声音,会有一种听到心跳声的感觉。这是缘一和哥哥共同拥有的命运之音。
缘一被柔软的被子和哥哥的体温包围着,逐渐有了困意。他感到十分舒适,仿佛置身于香甜松软的棉花糖之中。
他希望在梦中也能与哥哥在一起。如果能做一个两人手牵着手去远方旅行的梦,那就格外幸福了。
只要有你在身边,便无远弗届。
“——哥哥,我很喜欢你。”
缘一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但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温柔地抚着他的头,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在察觉到这只手的触碰后,缘一便进入了梦乡。
神明啊神明,我有一事相求。
我不需要健壮的体魄,不需要特殊的力量,也不需要通透的视界。
即便我忘却了美好的回忆与心爱之人的面庞也无妨。
所以,请您实现我这唯一一个愿望——
倘若能够转世重生,
请让我再次成为那个人的弟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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